陆丹:以人为本的观察(新中国七十周年发展学术研讨会致辞)
陆丹,三亚学院校长,社会学者。本文为陆丹在新中国七十周年发展历程与经验高层研讨会上的致辞全文。
欢迎各位专家莅临今天的会议。
今天是社科院当代中国研究所与三亚学院联合在中国陆地与海洋国土中间之地的三亚举行建国七十年纪念学术讨论会,地点选择有特殊意义。今天中国的国家与社会视域中,一定程度上已经逾越传统的陆地思维而加入海洋思考。在座的各位专家都是学富五车的知名学者,都为研究中国事业尤其是中国成就做出过杰出贡献。作为史学之外的读书人,我就如十四亿分之一的每个人一样,钦佩之余也有一些自己观察历史的角度。
观察,如果没有分析工具、没有置身其中的对话机会,就容易堕为吃瓜群众。从唐宋开始,中国普通人看戏的文化就厚重,至今看戏文化存量还很巨大。从看文人在都城、庄园、庙宇等非公共以及准公共场合描写的公共场域,大都学会和习惯以曲折的看客方式参与公共生活,其中的个人进退和感受不重要,其中的公共景观变迁被归纳为若干“戏码”(游戏模板)才有意味。
这种我所说的看戏方式究竟足不足以观察中国普通人的公共生活特质?
我有一个例证。我曾经和长期旅华的美国专家私下讨论过一个有趣的话题,以团圆节庆为例,中国人的春节看为主,中国人有“看文化”;美国人的团圆节以赛为主,美国人有“赛文化”。中国人从在市井近看戏台戏,到家中看远程电视传播的春晚、以及到无处不在的埋头看手机,“看”成为了中国人的生活共性。同样是团圆节庆,美国人的感恩节、圣诞节节庆围绕比赛,橄榄球、棒球等家喻户晓与人人参与,两百多年都这样,也就形成了美国人的生活共性。美国人醒了的标志是听到比赛的哨音就行动,中国人醒了的标志是遇到了事情先观察。
新中国七十年的成就巨大,国人普遍自信国家建设成就,世界普遍惊讶中国建设速度。如何评价现在的中国?无论是曾经的中央之国四方来仪的中华文明、还是曾经的东亚病夫落后挨打的中国,过往任何斩钉截铁的界定方式都不足以说明中国进入和展开现代化议题的复杂性。任何有生命力的事物都是一体两面,张力与动力贵在如何看和如何待“力”。当然,如果使命主要是找到自信和向心,那么看到成就并不难,比如比较一下其他文明古国的现代化转型,比较一下其他多数二战后民族独立国家的兴起,中国现代化的成就非常突出,其中中国共产党的领导等国家制度安排的必要性自不待言。人们都会举双手赞同。
七十年中国国力增长具有铁一般坚硬的事实,同时,具有柔软家国情怀的许多中国人免不了冷静而虐心的自问:从猛然睁眼“看世界”到各个领域条分缕析的“比世界”,不难发现,被人口平均过后世界第二的GDP,其社会质量各种低于发达指标的短板提醒国人还需要清醒,我们自己需要给自己长期填补和填空。可以认为,等待我们这辈人和孩子们的仍然会接续一场浩大持久的社会工程-现代性未竟事业。难题是,从此出发必要的社会变迁已经不宜沿袭过往诸多“曾经成功”的社会变革方式。在我看来,几乎任何可能的相宜方式都离不开一些基础关注,即各种张力、动力都在人身上,都在人口在产业和社会空间的分布,都在人本这个中心。
新中国已经建国七十年。以人为本作为观察点,纵向比较的巨大进步无可比拟。一个历史长河瞬间的七十年,大致是现代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沿海发达地区高于这个平均线十多年,欠发达地区低于这个数字许多年。
不均衡是全世界各国仍然普遍存在的问题。尽管现代化是人类社会有史以来解决劳动生产率提高的最优方案,但现代化没有普遍解决人类社会长久以来的不公平问题。在发展的这个阶段,中国的问题尤为突出。在中国各种以人为尺度的不均衡中,最基础的不均衡是人口在社会空间分布的不同、尤其是人口在城乡生活的差距依然巨大。
我和我的团队在海南十八个县市各选两个贫困村连续做了三年田野调查,同时选取中国北方、西部的五个省份若干贫困村做了对比调查。初步认知是,除了缺水、少可耕地和偏远等恶劣自然条件还未得到彻底改进,疾病负担和教育负担是乡村贫困人口贫困的基本原因。众所周知的是,医疗和教育涉及国家基本的社会制度。
进一步说,以目前国家精准扶贫的标准帮助贫困户脱贫,假如可以重新安排相关医疗制度和教育制度,也许可能解决这类贫困户的医疗和教育负担,但仍然解决不了面广量大的城乡差距形成的乡村普遍贫困。
扶贫有许多新方式,各地有许多新花式,但是,无论怎样,如果扶贫过程中不能同步发展起“规模农业“,如果从事农业的人口过多(即转移农民进入城市从事工业、服务业的能力过弱),如果农业包括农业附加值价值不能提升或如果生产农产品不能挣更多的钱,那么,各方都将成本巨大、负担沉重、越来越不能承重。
城市化率和城市化水平是国家现代化进程的标志性事件。一方面,中国还有近五亿人没有进城,工业和现代服务业如果得不到继续有力发展,他们大多数就进不了城了;另一方面,乡村需要支持发展“规模农业”的劳动力人口却又远远不足,年轻人普遍离开乡村,所谓乡村的空巢化(空巢乡村的空巢老人的贫困是多方面的)。在城市化进城中,中国南部和西部山区传统小地块精耕细作的方式如果不能突破某种约束实现“规模农业”(包括各种副业),如果这些土地资源的价值得不到释放,结果就是大量还沉积在乡村的人口从土地获得的价值就不足以让他们致富。进不了城与留不住村,在这“游离空间”中的青年人口的相对贫困将长期存在,其社会价值向度的不确定性也将长期存在。与这巨量人口问题和相应巨大土地问题伴随共存的将是国家工业化制度、城市户籍(社会福利)制度、乡村土地制度的长期被拷问。
简言之,乡村土地力量(资源)如果不能更有效的释放,农业和农村理应具有的价值(利益)就不能实现,相应的,农民在其社会学意义上交换关系中的权利法码(权力)就变轻。不只是乡村的贫困难以得到尽快解决,乡村人口的人本评价会延续尴尬,而且是乡土思维会以看戏方式不断再生产-巨量的农村人口存量和晚进几十年加入城市的数亿农民及其家庭,他们的思维与行为习惯需要的现代性重置或更新就容易被迫消极或停滞。这种停滞不只是个人从乡村熟人社会到城市匿名社会适应性的艰难,更是传统社会的看戏文化转换为现代性的交易文化和比赛文化的钢制挡板。
乡土中国是中国社会整体进入现代性必经的最大公约数。中国历史上乡土长期的依附关系是乡村最顽固的故事,从长时段看,如果乡土中国的这一页翻不了篇,中国现代性的其他诸多学术话语就只能无力,无论是社会“交换和议价能力”的现代化,还是社会“沟通和交往方式“的现代性,都无从谈起。有时候我们会无力以至于武断的说,既然有些现代性进程绕不过去也省略不了,我们最好还是回到原点想想,我们究竟是从哪里出发的,当初又为什么从那里出发。
去年考察了马来西亚的教育与医疗事业,昨天又刚刚从韩国、日本考察医疗产业的回来。马来西亚的高等教育质量与人的温和一致性高;韩国医保和体检的水准及普及让人耳目一新。日本的医疗制度建立于战后废墟的五十年代。日本进入老年社会大家都知道,日本普遍的养老院方式许多人也知道,但是,还有许多人不知道的是,日本的老人日托制度,即日本百分之八十需要养老护理的老年人,白天被医疗中心接到中心医疗保健,晚上被中心送回到家中,不能自理的有专门护理的运送、排泄和洗浴器具,所有费用个人支付百分之十,国家承担百分之九十,美国与之差距也甚远。还有同样百分之九十国家承担费用的是遍布日本的一百多所脑瘫康复中心,中心具有专业水准、美轮美奂的环境和人性化呵护。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中华传统美德的理想,理想与现实的距离一直不短。如果家庭和国家能够先做到老老如幼幼,也是人性文明和社会现代化的巨大进步。
新中国七十年的成就值得世人大书特书,七十年的经验值得现在发扬光大,七十年的教训还需要更长时段消化。七十岁的生日值得庆贺。七十岁的年纪也有被八十岁、九十岁、百岁长寿老人活在前面的激励一一活得更久与活得更有质量同样重要。活得更有质量包括更有尊严、体面、轻松和自由。在睁眼看世界的比较中,我们依然感受到明白无误的压力,这也可以是动力,好像还在改革开放之处,我们也还有被推着走的感觉。的确,我们还有许多事情值得做下去。
最后,预祝研讨会圆满成功,期待各位专家有更大的学术创建,希望各位在三亚工作期间健康快乐!